援藏3年倏忽就过去了两年,整日置身斗室、上下爬格的我,除了窗外山、头顶天和眼前云,对西藏大好河山的感受更多停留在《第三极》那部纪录片上。幸乎领导识人,更懂人心,下乡调研让我陪同,而目的地就是那个神秘的墨脱。
初闻墨脱,是新闻中所讲的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初感墨脱,是在进藏工作后的一次事迹报告会上,一位十几年扎根墨脱乡村的女教师格桑德吉讲述她“门巴族护梦人”的艰辛经历。后来,凡提及墨脱,似乎总也绕不开一个“路”字。而今亲入墨脱,也就有了机会亲身感受墨脱的路。
由林芝往墨脱约350公里,除了在通麦桥过后简单吃路餐迟延片刻, 7个小时我们一直在路上,而据说,这样的用时已经算短了。幸运的是,在谈“桥”色变的通麦,我们并没有遭遇大堵车;不幸的是,刚过通麦桥,在一处只能容一辆大车通过的“掐脖”路段,我们还是被撂下不能动弹。眼见来去双向的拥堵车辆越积越多,大家满是无奈,同行被我们笑称“墨脱王子”的林芝市政协主席桑杰扎巴却突然下了车。只见他从车后备箱中的一个蓝色大储物盒里拿出一双高帮旅游鞋,扎起裤腿、换上鞋子,便在车辆缝隙间踩着雨中的泥泞大步向前了。等近一个小时后车流开始缓缓行进时,我们在“掐脖”弯处再次看到他的身影,他正冒着细雨在烂泥中穿梭,一会儿藏语一会儿汉语地指挥阻塞的车辆避让通行。霎时,我对这位正厅级“交通协管员”雨雾中蒙蒙的背影肃然起敬。事后,当我称赞他的有备无患时,他给我讲了“老西藏”行路“两双鞋”的传统,在他蓝色储物盒里,压缩干粮、盐巴等救急必需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 “违禁物品”——一把用于乡间道路劈树开路的砍刀。雨季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时有发生,带下的树木常常横亘道路,砍刀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车进墨脱县境,便是一路在峡谷中穿行,满眼山峦、雾霭、飞瀑、激流、岩柏、芭蕉……不是江南尤胜江南。只是路行如过山车、车颠似蹦蹦床,肠胃一路翻江倒海,脑袋也撞出个犄角。还好景色目不暇接,倒也让时间变快了些。傍晚时分,我们抵近墨脱县城。墨脱的藏语名称里有“隐秘的莲花”之意,远眺县城,四围峰峦犹如莲花盛放,县城恰位于莲花宝座,云如哈达敬献其上,这座常住人口只有数千的小城,显得格外宁静祥和。或许是从拉萨3600多米海拔到墨脱1000米海拔的低山反应,或许是“天然氧吧”的温柔浸润,更或许是7小时路上颠簸的疲累,总之,伴着虫鸣一夜安眠。
因为第三日一早要返回林芝,在墨脱的行程实际只有第二天一整天,也就是这短短的一天让我对墨脱的路,有了更加深刻的体悟。考察调研的地点,是位于原始森林深处的墨脱最大寺庙仁青崩寺。尽管前晚当地的同志已经给我们打过了“预防针”,但面对蚂蝗区里的往返5个多小时翻山徒步,大家还是有些忐忑。早饭过后,由住地车行十几分钟到一个小村落,这就是我们征程的起点。有经验的同志早早换上了军用高帮胶鞋,把裤腿塞进袜口。而我自以为脚上的名牌登山鞋“百毒不侵”,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尽管断断续续有些水泥铺就的山路和千多级台阶,但大部分是蜿蜒、崎岖、泥泞、起伏的土路,雨季密林中的跋涉,人人挥汗如雨。行前我们一直担心患有脚部严重痛风的公保扎西常委是否能够坚持,可他一路的风趣幽默和爽朗笑声,不但打消了我们的顾虑,还给我们起到了提神鼓劲的效果。
山路中除了我们,行人稀少。偶然遇到,多是身背几十斤行囊去转贡堆神山的信众。机缘巧合,他们中的一位成了帮我脱离一场虚惊的“恩人”。和我同行走在前面的达木珞巴族乡女乡长卓嘎正在询问两位路边歇息的老乡转山情况,他们当中的一位突然提醒我脚上有蚂蟥。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一条蚂蟥正在往裤腿里钻,另一条则从仅有针鼻大小的鞋面排气孔中钻进大半。虽是个大男人,但第一次和蚂蟥遭遇,着实让我乱了分寸。没曾想,那老乡一个大步走上近前,伸手就把两条蚂蟥逮了去。我惶惶中的感谢,换来老乡一个淳朴和善的微笑,这样的“大恩”真是不言谢了。其实不单是我,同行的人几乎个个都和蚂蟥有了“亲密接触”,更有4位同志在不知不觉中抛洒出热血。说起女乡长卓嘎,也算是位巾帼豪杰,既是一乡之长,又作为珞巴族代表成为全国政协民族界的一名委员,但就是这样一位事业上的“女汉子”,为了能够家人团聚,当年毅然放弃了原本较好的生活工作环境,追随丈夫来到与世隔绝的墨脱。谈及她对家庭的奉献,她很知足地笑言:“在西藏的干部中能够像我们这样一家团聚在一起的并不太多。”
经过近3个小时的跋涉,到达仁青崩寺时已近正午。据说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时期仁青崩寺已有雏形,属藏传佛教宁玛派,是墨脱县境内修建最早、规模最大的寺庙。在随同公保扎西同志走访慰问寺庙僧尼,了解他们日常学修情况以及需要帮助解决的困难问题之后,我们和驻寺干部一起吃午饭。知道我们要来,驻寺干部们热心地做了三四个小菜、一盆蛋花汤、一摞薄饼子、一盆米饭,还特意加了份素炒青菜,因为寺庙和寺管会的日常给养要从6公里外的山下靠人背肩扛运上来,尽管寥寥数种小菜,也称得上寺管会里的一顿“大餐”,大家吃得格外香甜。饭后,大家围坐一起,亲切地沟通工作、交流感受,公保扎西同志更是勉励驻寺干部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与僧人共同管好寺庙、保护文物,经受了特殊的考验,体现了甘于寂寞、坚守岗位、无私奉献地忠诚担当。当问到还有什么困难时,寺管会主任曲桑尼玛腼腆地说:“6位驻寺干部已上山驻寺近4年,长期照顾不了老人、孩子,希望能有交流机会,但组织需要,也会继续安心驻寺工作。”谈话间,我猛然发现几位驻寺干部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裸露的胳膊上有数不清蚊虫叮咬的印痕,新的、旧的、深的、浅的,几乎找不到一块一元硬币大小的皮肤是完好的。
因为下午还有与墨脱基层政协统战民宗干部座谈的安排,我们不得不带着对这些守护深山寺庙普通干部的敬意和牵挂匆匆离开,在挥手告别一刻,原本晴朗的视野忽然泛起潮湿,一群普通平凡的干部,远离亲人、远离繁华,不为人知地默默坚守大山和丛林深处,只为肩上的那份职责,不言苦、不叫屈、不畏险,蜿蜒崎岖的山路不知走过了多少遍,目光望向家的方向不知多少回,心里思念妻儿不知多少遭,但从来没有放弃、从来没有后悔!正是有了千千万万这样的基层干部,才有了西藏发展稳定和谐的今天。下山的两个小时路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似乎想把那些可亲可敬的面庞深深印刻进脑海,不为别的,只为他们是我的榜样,是我援藏以来最可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
座谈交流之际,我问县委统战部副部长、一位1982年参加工作至今已在墨脱工作33年的老同志仁青多吉,工作经历中感受最深的事是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讲,一是自己上了8年小学毕业后,因为懂得些汉语、汉文被吸收到基层政府工作,从此吃上了公粮,每月有35斤,党和政府让我的生活得到了温饱。二是墨脱通公路以前,基本过着半年与外界隔绝的生活,日用消费品价格奇高,工资根本不够用,公路开通后,物价下降了、东西丰富了,生活水平也上了新台阶。他的言语很朴实,没有“形而上”和“假大空”,历数起工作,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也许33年的时光里,他早已用脚步丈量了墨脱的每一寸山水。旁边有位同志补充道,墨脱通公路以前,下乡常常是一早吃完早饭,两条腿下乡,翻山越岭晚上到达。最好的代步工具是马,基本只有年岁大的县长书记才能使用,而他们也常常不舍得骑,只在不得已时稍微骑上一段。公路通了,靠近公路的村镇可以乘车去,但还有不少地方还是只能步行过去。
因为第二天一早要离开墨脱,县里的同志安排了工作晚餐为我们提前送行,席间,有人提议唱两首歌让我们感受一下墨脱人的热情。于是,县委书记和县长带头唱起了墨脱群众集体创作的《墨脱路》、《墨脱情》。细听起来,歌词大意一是关于生活和工作道路的选择、一是在墨脱工作的时空阻隔导致爱人的分手,其实都颇为伤感。但在大家的齐声合唱中,这种伤感却被一种坚定无悔的宣誓所取代,豪迈且激昂。
在从墨脱返回林芝的路上,我们的车上一直播放着墨脱县政协主席送的关于墨脱的歌碟,十多首歌内容大多和路有关。饭桌上大家合唱的那两首《墨脱路》、《墨脱情》始终循环播放着。“究竟是你创造了路,还是路塑造了你”,“既然已经选择,我就无怨无悔”的歌词伴着墨脱同志们的形象一起深入脑海。和我同车的两位清华大学毕业后志愿进藏工作已有七八年的同志大声伴唱,但渐渐由激吼到喃喃,眼神也越飘越远,那是他们内心掩藏很深的情绪,这“路”、这“情”既属于墨脱,也属于他们。从选择进藏工作的一刻起,他们在创造着自己扎根边疆、服务奉献的路,也同样被艰苦的环境、特殊的工作所锤炼和塑造。
我们每个人都在路上,只是西藏的路更加悠远、漫长,墨脱的路更加起伏、颠簸,仁青崩寺的路更加泥泞、艰险。我是飞机颠簸着进藏开始3年的援藏生活,他们是步履艰难地翻爬进墨脱开始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选择这样的路,我们无怨无悔。一路而来,起伏颠簸、苦乐掺杂,但对西藏这片土地的深爱从未有丝毫改变!